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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宸娶我,是为了报复。

新婚夜他掐着我脖子冷笑:“云相的女儿,也配睡本将军的床榻?”

他让我住马棚,吃馊饭,却在外人面前演足深情戏码。

直到那日刺客来袭,我替他挡下致命一箭。

鲜血浸透他战袍时,我摸到他颈后月牙胎记。

“原来是你...”我咳着血笑,“可惜太迟了,当年救你的小哑巴...”

他疯魔般嘶吼我的乳名,却只握住我逐渐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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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蜿蜒如血河,铺满了盛京城最宽阔的朱雀长街。唢呐锣鼓声喧天震地,几乎要撕裂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将军府正门,朱漆高阔,此刻却洞开着,如同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要将外面这喧腾的喜气囫囵吞下。

云舒端坐在花轿内,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赤红,盖头沉重地压着她的额发,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影。她指尖冰凉,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锦缎嫁衣里,试图抓住一丝虚幻的安稳。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轿身摇晃,都让她心口那根弦绷紧一分,几乎要断裂。

“落轿——”

尖利拖长的唱喏穿透喧闹,轿身猛地一顿,稳稳停住。轿帘被掀开一角,凛冽的初冬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一股肃杀的、属于铁与血的寒意,直扑在云舒脸上。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身体僵硬。

一只骨节分明、覆着薄茧的手伸了进来,停在她面前。那手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却毫无温度,像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玄铁。

是夜宸的手。

云舒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慢慢抬起自己同样冰凉的手,指尖微颤着,轻轻搭了上去。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相接处窜遍全身,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那手掌坚硬如磐石,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握得很牢,不容她退缩半分,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指骨捏碎。

她被这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身不由己地踏出花轿。视线被盖头阻隔,只能看到脚下铺展开的、同样刺目的猩红地毯,一直延伸向府邸深处那幽暗的门洞。两旁宾客的喧哗声、贺喜声,此刻听在她耳中,都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水,模糊而遥远,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红毯的尽头,是将军府的正厅。高堂之上,空悬着两把紫檀木太师椅,椅背上雕着凶悍的狴犴兽首,空洞的眼窝冷冷地俯视着下方。没有高堂双亲的慈和注视,只有烛火在巨大的喜字旁跳跃,将厅堂内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一拜天地——”

司仪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喜庆。

云舒被身侧的力量强硬地按着,弯下腰去。她能感觉到夜宸的动作,僵硬、迅捷,带着一股浓烈的、几乎要冲破礼法束缚的戾气。

“二拜高堂——”

对着那两把空荡荡的冰冷座椅,她再次被按着拜下。屈膝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缓缓收紧。这空悬的座位,是她父亲云相权倾朝野的象征,更是夜宸刻骨仇恨的无声宣告——他夜家满门,早已化作枯骨黄土,拜无可拜。

“夫妻对拜——”

她僵硬地转过身,隔着眼前那片沉重的红,她能“感觉”到对面那个高大身影的存在。他周身散发的寒意比这冬日的风更甚。他弯下腰,动作快得像是一把急于归鞘的利刃,带着明显的、毫不掩饰的敷衍和憎恶。

礼成。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

“送入洞房——”

喧嚣的声浪再次涌起,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迫不及待的狎昵。她被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几乎是拖曳着,穿过一道道回廊。将军府邸深广,雕梁画栋,却透着一股死寂的森严。廊下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幢幢鬼影。仆从们垂手侍立两旁,低眉顺眼,像一尊尊没有生气的石像,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

终于,她被粗暴地推进一间内室。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响。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只有窗棂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惨淡的月光。

盖头被一股蛮力猛地扯下。

云舒猝不及防,踉跄一步才站稳。眼前骤然的光线变化让她有些眩晕,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情景。

这绝不是新房。没有一丝红色,没有龙凤烛,没有合卺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杂着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腥气。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杂物,墙壁斑驳,一张极其简陋的木板床孤零零地摆在正中,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看不出颜色的褥子。冰冷刺骨的地气,正丝丝缕缕地从脚下蔓延上来。

夜宸就站在她面前。他已脱去了白日那身碍眼的吉服,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劲装。烛火未曾点亮,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像一尊冰冷的铁塔。他脸上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他一步步逼近。战靴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舒紧绷的心弦上。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冰冷粗糙的手指猛地攫住了她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强迫她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盯住猎物的孤狼,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毁灭欲。

“云相的女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钝刀刮过生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寒冰,狠狠砸在她脸上,“云舒?”他念出她的名字,如同咀嚼着世间最污秽的东西,带着刻骨的嘲讽,“你父亲用我夜家一百三十七口人染红的顶戴,戴得可还稳当?”

云舒的瞳孔骤然收缩。父亲云相权倾朝野,手段酷烈,树敌无数,她并非毫无知觉。但夜家……那个十数年前被扣上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夜家?她曾偶然在父亲书房角落瞥见过那份沾着暗红印记的卷宗一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她的血液。

下颌的剧痛让她无法开口,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抽气声,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微弱的了然。原来如此!这就是这场盛大婚礼背后,鲜血淋漓的真相!

“呵,”夜宸捕捉到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看来你那个好父亲,连这点‘丰功伟绩’都没跟你炫耀过?”他俯身,冰冷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激起一片战栗,“没关系,本将军会替他,一点一点,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

攫住下颌的手猛地松开,下一刻,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般狠狠掐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窒息感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云舒眼前猛地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地剧痛,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掰那只铁钳般的手。她的指甲在他粗粝的手背上划出血痕,却撼动不了分毫。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暴戾地笼罩下来。

“这张床榻,”夜宸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如同毒蛇吐信,冰冷粘腻,“沾着我夜家亲族的血泪,你云家的女儿,也配躺上去?”他手上力道不减,欣赏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和徒劳的挣扎,每一个字都像是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从今日起,你只配与畜生同住。记住你的身份,云大小姐,你踏进这将军府的门,就是踏进了活地狱。”

就在云舒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即将被黑暗完全吞噬的瞬间,脖颈上那令人窒息的力量骤然消失了。

“咳咳咳……”她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墙壁软倒下去,蜷缩在地,剧烈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贪婪地吞咽着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管火辣辣的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夜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看着脚边一只濒死的蝼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滚去马棚。”他冰冷地吐出四个字,如同最后的宣判。

脚步声响起,沉重而决绝,消失在门外。厚重的木门再次被无情地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如同落下的闸刀,彻底斩断了她与外面世界的一切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云舒才勉强止住呛咳。喉咙的剧痛依旧,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烧红的炭块。她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站起身。环顾四周,这间废弃的柴房更加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空旷、冰冷、破败,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她拢了拢身上单薄得可怜的嫁衣,那层象征喜庆的红绸,此刻只让她感到彻骨的讽刺和寒冷。推开门,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瞬间割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哆嗦。

夜色浓重如墨。偌大的将军府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静默无声。她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寒风中摸索。府邸空旷得可怕,回廊曲折,亭台楼阁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不知走了多久,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混杂着马匹的体味、粪便的腥臊以及干草的尘土气。她转过一个堆满草料的拐角,眼前出现了一排低矮简陋的棚屋。几匹高大的战马拴在里面,听到脚步声,不安地喷着响鼻,在黑暗中甩动着头颅。

马棚角落,有一堆勉强算是避风的干草垛。旁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浑浊不堪、散发着酸馊气味的糊状物。这就是夜宸为她指定的“居所”和“食粮”。

云舒走到那堆干草旁,慢慢坐了下去。干草粗糙,扎着皮肤,冰冷的地气透过薄薄的衣料和草层直往上钻。她蜷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仰起头,望向棚顶缝隙外那片狭窄的、墨蓝色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的寒冷与黑暗。喉间的痛楚依旧尖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清晰地提醒着她方才那濒死的窒息感,还有夜宸眼中那刻骨、冰寒的仇恨。

父亲…夜家…一百三十七条人命…巨大的、沉重的枷锁,在她毫无防备之时,已狠狠砸落,将她彻底钉死在这片绝望的泥沼里。寒意,从四面八方,从骨髓深处,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冻僵、碾碎。

冰冷的泪无声滑落,砸在身下同样冰冷的干草上,瞬间消失不见。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硬生生将喉间翻涌的悲鸣咽了回去。不能哭出声。在这座由仇恨构筑的牢笼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施暴者更加快意。

将军府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刻都浸染着无声的折磨与刻骨的寒意。

天未亮透,灰蒙蒙的光线刚透过马棚破败的顶棚缝隙渗进来,刺骨的寒气便已如影随形。云舒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里,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冬日的酷寒,身体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带着一种熟稔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节奏。

老管事赵德那张布满褶子、如同风干树皮的脸出现在马棚门口。他手里提着一个污迹斑斑的木桶,桶沿冒着微弱的热气,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馊腐和潲水气味的恶臭。他面无表情地将木桶重重地顿在云舒面前,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

“夫人,用膳了。”他的声音干涩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那声“夫人”,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淬毒的讽刺,比直接骂她更加刺耳。

云舒撑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慢慢坐直。她看了一眼桶里那浑浊不堪、漂浮着可疑杂物的糊状物,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伸出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旁边那个豁口的破陶碗,探入桶中,舀起半碗。冰冷的碗壁和温热馊臭的食物形成诡异的对比。她闭了闭眼,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将那散发着腐败气味的糊状物送入口中。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喉咙,浓烈的馊味直冲鼻腔,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仿佛吞下的不是食物,而是冰冷的毒药。胃部因不适而阵阵抽搐痉挛。

赵德就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艰难下咽的动作,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直到云舒放下碗,他才用下巴指了指旁边角落里堆放的、沾满泥土的草料和沉重的木桶、铁刷:“马匹的草料该添了,饮水槽要刷干净,粪尿及时清理。手脚麻利点,将军的马,金贵得很。”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便是她每日的开端。馊臭的食物勉强维持着最低的生命体征,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劳役。沉重的木桶,冰冷的井水,粗糙的草料,刺鼻的粪便……她那原本只执过画笔、抚过琴弦的双手,很快被磨得粗糙不堪,布满冻疮和细小的裂口,渗着血丝。寒风如同刀子,刮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带走最后一丝暖意,皮肤被冻得青紫,嘴唇开裂出血。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每当府门大开,有重要的宾客来访,或是夜宸需要外出赴宴应酬,赵德便会如同一个精准的提线木偶般,准时出现在马棚。他身后会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粗使丫鬟,手里捧着华美的锦缎衣裙、璀璨的珠钗首饰,还有温热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食盒。

“将军吩咐,请夫人更衣梳妆,一同前往前厅用膳。”赵德的语气依旧平板,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戏般的冷漠。

这时,云舒必须像一个真正的木偶,任由那两个丫鬟面无表情地剥去她身上沾满草屑和污渍的粗布旧衣。冰冷的湿布粗暴地擦拭她冻得发紫的皮肤,换上的绫罗绸缎触感细腻,却如同荆棘般刺人。沉重的金钗步摇插入发髻,拉扯着头皮。梳妆镜里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刻意涂上浓艳的口脂,如同一个精心描绘的、毫无生气的面具。

她被带到灯火辉煌、暖意融融的前厅。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香气四溢。夜宸早已端坐主位。他换上了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锦袍,墨发用玉冠束起,面如冠玉,气质冷峻。当云舒被引到他身侧的位置时,他脸上的冰霜仿佛瞬间融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堪称温柔的弧度。

他起身,动作优雅而体贴,亲自为她拉开沉重的紫檀木座椅。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她的手腕,那触感温热,却让云舒如同被毒蛇舔过,瞬间激起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

“夫人来了,快坐。”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沉醉的宠溺,“天寒,手这样凉。”他极其自然地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动作轻柔地摩挲着,试图传递暖意。

席间,他更是殷勤备至。亲自为她布菜,将剔除了鱼刺的雪白鱼肉、炖得酥烂的蹄筋、清炒的时蔬一一夹到她面前精致的骨瓷小碟里。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专注而深情,仿佛她是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他甚至会微微倾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几句,那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在外人看来,是夫妻间最亲昵的私语。

云舒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冰雕。碗碟里精致诱人的菜肴,在她口中味同嚼蜡,甚至比马棚里的馊食更难以下咽。每一次夜宸温热的手指触碰她冰冷的皮肤,每一次他看似深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她必须努力控制着身体不要颤抖,控制着眼神不要流露出恐惧和憎恨,甚至要在他递过汤匙时,强迫自己微微扯动一下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的回应。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席间那些宾客们投来的目光——有羡慕,有赞叹,有对夜宸深情厚意的感慨。他们只看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冷面将军,是如何将一腔柔情蜜意都倾注在夫人身上。没有人会想到,这华服美馔、深情款款的背后,是马棚的腥臊、馊饭的冰冷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这巨大的反差,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比直接的鞭打更让她痛不欲生。

宴席终了,宾客散尽。前厅的暖意瞬间被抽空,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冰冷的死寂。夜宸脸上那层温情的假面如同冰雪遇火,瞬间消融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甚至懒得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那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只是一个幻影。他接过赵德递上的温热湿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握过云舒手腕的每一根手指,动作细致得令人心寒。

“带回去。”他冰冷地吐出三个字,毫无情绪,如同在处理一件用过的物品。

赵德躬身应诺,面无表情地对云舒做了个手势。两个粗使丫鬟再次上前,动作熟练而粗鲁地剥下她身上华美的锦缎衣裙,摘下那些沉重的珠翠。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激得她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片刻前还带来虚假暖意的华服,此刻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如同垃圾。

她重新被塞回那身散发着草料和馊味的粗布旧衣里,像一件被卸下包装的物品,重新丢回冰冷的马棚角落。巨大的温差和屈辱让她瑟瑟发抖,胃里翻江倒海,方才勉强咽下的珍馐仿佛变成了毒药,在腹中灼烧。她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里,疲惫和寒冷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身上,意识在冰与火的煎熬中渐渐模糊。

日子就在这样极致的冰火两重天里缓慢地爬行。白天是马棚里非人的劳役和馊臭的食物,夜晚是前厅虚幻的温情与奢华的牢笼。每一次扮演“恩爱夫妻”,都是对云舒意志的酷刑。夜宸的演技炉火纯青,他的“深情”在每一次触碰、每一个眼神中流淌,足以骗过所有人,却只在她心上留下更深的、无法愈合的冻疮。

她变得越发沉默,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空壳。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蜷缩在冰冷的马棚角落时,那双被疲惫和痛苦折磨得黯淡的眼眸深处,才会偶尔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那是对“为什么”的探寻。父亲云相,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家中却对她疏离冷淡的男人,他究竟做了什么?夜家那一百三十七口……真的是罪有应得吗?夜宸眼中那刻骨的仇恨,是否真的……毫无偏差?

这丝疑问如同黑暗中的一粒微弱的火星,支撑着她没有彻底沉沦于绝望的冰海。

这日午后,寒风凛冽,刮得马棚顶棚的茅草簌簌作响。云舒正吃力地拎着一桶冰冷的井水,沉重的木桶压得她纤细的手臂不住颤抖,冻裂的伤口被粗糙的桶柄摩擦,渗出的血丝混着冰冷的井水,带来钻心的刺痛。她咬着牙,一步步挪向马槽,准备清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马棚区域的死寂。听声音,竟像是朝着这偏僻角落而来。

云舒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是赵德?还是夜宸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折辱法子?

然而,出现在转角处的,却是一群陌生的面孔。为首的是个穿着华贵锦袍的年轻公子,面皮白净,眼神却带着一股轻佻的倨傲,腰间悬着象征身份的玉牌。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满脸好奇的世家子弟,簇拥着一位戴着帷帽、身形窈窕的小姐。赵德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啧,赵管家,不是说夜将军新得了西域神驹,养在此处吗?怎的尽是些寻常货色?”为首的年轻公子摇着手中的玉骨折扇,目光挑剔地扫过马棚里的战马,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赵德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回禀小侯爷,那匹‘追风’性子太烈,单独养在后院小马厩了,怕惊扰了贵人。小人这就引各位过去……”

“哦?烈马?本侯爷就喜欢烈的!”那位小侯爷来了兴致,折扇一收,目光随意一转,却猛地定在了角落里的云舒身上。

她穿着粗布旧衣,头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住,脸上沾着草屑和尘土,双手冻得通红肿胀,还拎着沉重的木桶,形容狼狈不堪。然而,那双因为惊愕而抬起的眼睛,却如寒潭映月,清冷澄澈,即使沾染了尘世的污浊,也难掩其天生丽质。更别提她此刻微微喘息,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的窈窕身段。

小侯爷的目光瞬间变得肆无忌惮,黏腻地在云舒身上来回扫视,如同发现了什么稀罕的猎物,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哟?这将军府的马棚里,还藏着这么个绝色?”他摇着扇子,一步步朝云舒逼近,眼神轻佻,“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在这伺候畜生,岂不是暴殄天物?不如跟了本侯爷,保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他身后的几个公子哥儿也哄笑起来,目光同样带着猥亵的意味。那位帷帽小姐则微微侧过身,似乎有些不屑。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云舒!比馊饭更恶心,比寒冷更刺骨!她脸色煞白,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的木桶重重地顿在地上,溅出冰冷的水花。

“小侯爷请自重!”云舒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奴婢只是府中粗使下人。”

“粗使下人?”小侯爷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目光更加放肆地在她脸上逡巡,“这般姿色做粗使?夜宸那家伙,还真是暴殄天物,不解风情啊……”他伸出手,竟要直接去摸云舒的脸颊,“来,让爷好好瞧瞧……”

就在那带着酒气和脂粉气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云舒皮肤的瞬间——

“住手!”

一声冰冷暴戾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裹挟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马棚!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夜宸不知何时出现在马棚入口。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高大的身躯如同渊渟岳峙,挡住了外面大半的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冷的铁青,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结了万年寒冰的深渊,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小侯爷那只伸出的手上。

小侯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轻佻笑容瞬间凝固,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惧。夜宸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让这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本能地感到胆寒。

“夜…夜将军?”小侯爷有些结巴地收回手,强自镇定地扯出一个笑,“本侯只是……”

“滚!”夜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刺入耳膜。他看也没看那群噤若寒蝉的公子小姐,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缓缓扫过赵德那张瞬间惨白如纸的脸。

赵德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将军息怒!小人…小人正要引小侯爷去看‘追风’,不知…不知夫人怎会在此处……”他语无伦次,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夫…夫人?!”小侯爷和他身后的那群人瞬间懵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难以置信地看向角落里那个形容狼狈、穿着粗布衣的女子,又看看夜宸那铁青的脸色,最后目光落在赵德身上,充满了荒谬和惊恐。

夜宸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大步上前,几步便跨到云舒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猛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墨色大氅,动作带着一股粗暴的怒意,兜头盖脸地将云舒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那大氅上还带着他身体的温热和一股淡淡的、属于战场的铁锈与冷冽松木混合的气息,瞬间将云舒包裹。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他粗暴的动作形成强烈的反差,让她一时僵住。

“本将军的夫人,”夜宸的声音冰冷彻骨,如同极地的寒风刮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清晰地砸在寂静的马棚里,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是尔等可以轻慢窥视的?”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再次扫过那群呆若木鸡的“贵人”,最后落在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赵德身上。

“赵德,”夜宸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马棚的空气都凝固了,“伺候不力,惊扰夫人。自己去刑房领三十鞭,扣半年例银。”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宣判了最残酷的刑罚。

赵德身体猛地一抖,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是,谢将军责罚。”他知道,这已经是看在多年老仆的情分上,最轻的处置了。若夜宸真要追究他引这些人来此的“巧合”……

夜宸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秽。他伸出强有力的手臂,隔着厚重的大氅,一把将僵硬的云舒打横抱起!动作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甚至有些粗鲁,撞得云舒肋骨生疼。但这一次,那怀抱却异常坚实,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寒风和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离开这肮脏的马棚,墨色的大氅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得胜归来的将军裹挟着他的战利品。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惊骇。

云舒被他紧紧裹在大氅里,视线被遮挡,只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力道。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气息混合着大氅的暖意,形成一种极其矛盾的感觉。屈辱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硬的“维护”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言。她清晰地听到他刚才那冰冷的宣判——“夫人”。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占有欲,却比任何折辱都更让她感到荒谬和窒息。

他抱着她,没有回那间冰冷的柴房,也没有去任何有暖炉的厢房,而是径直走向了将军府深处一座独立、僻静的小院。院门推开,一股清冷的、带着淡淡药草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几丛耐寒的翠竹在风中摇曳。正房的门紧闭着。

夜宸一脚踹开房门,将云舒毫不怜惜地丢在房间中央冰冷的地面上。大氅散开,她摔得闷哼一声,骨头生疼。

“滚进去,洗干净!别用你这身污秽,玷污了本将军的地方!”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线,声音冷硬如铁,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什么致命的瘟疫。

云舒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这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桌,一个简陋的衣柜。墙角放着一个半旧的浴桶,旁边放着一套干净的、同样粗糙的粗布衣物。角落里,一个红泥小炭炉上煨着一个陶罐,散发出淡淡的药草苦涩味道。

这里没有温暖,没有关怀,只是一个比马棚稍好一点的、用来“清洗污秽”的临时场所。他口中的“玷污”,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她的心里。方才马棚里那短暂的保护所带来的些许恍惚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更深沉的冰冷。

她默默地爬起来,走到浴桶边。桶里是冰冷的井水,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咬着牙,褪下身上肮脏冰冷的粗布衣衫,拿起旁边粗糙的布巾,浸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拭着身体。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上的冻疮和裂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用力地擦着,仿佛要将马棚的腥臊、那些轻佻的目光、还有夜宸给予的屈辱,统统洗刷干净。

换上那套同样粗糙却干净的布衣,云舒坐在冰冷的硬板床边,身体还在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抖。屋子里唯一的热源是那个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药罐。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府中二等丫鬟服饰、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探进头来。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圆圆的脸蛋,眼睛很大,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熬得浓稠的药汁。

“夫…夫人,”小丫鬟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紧张,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外,确定无人,才小步挪进来,将药碗放在桌上,“这是…这是治冻疮和风寒的药,您…您趁热喝了吧。”她放下碗就想退出去,似乎很怕被人发现。

云舒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又看看眼前这个明显带着善意和怯意的小丫鬟,心中五味杂陈。在这座冰冷的府邸里,竟还有人记得她需要一碗药?是夜宸的吩咐吗?不,绝不可能。他只会嫌她死得不够快。

“你叫什么?”云舒的声音有些沙哑。

小丫鬟吓了一跳,小声道:“回…回夫人,奴婢叫春桃。”她犹豫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道,“是…是赵管事吩咐的,说…说夫人染了风寒,让熬点药送来…别…别让将军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恐惧。

赵德?那个刚刚才被罚了鞭子的老管事?云舒心中疑窦丛生。这碗药,究竟是善意,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始?

她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身体的寒冷和疲惫是如此真实。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疑虑。她端起碗,药汁滚烫,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咙,她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暂时驱散了四肢百骸的些许寒意。

春桃见她喝了药,似乎松了口气,飞快地收拾了药碗,又偷偷从怀里摸出两个温热的、用油纸包着的馒头,塞到云舒手里,声音压得更低:“夫人…垫垫肚子…奴婢…奴婢得走了!”说完,像受惊的小鹿般,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云舒握着那两个尚有余温的馒头,看着空荡荡的简陋房间,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心中那份巨大的、冰冷的疑团,如同这冬日的阴云,更加浓重地笼罩下来。

日子在麻木的劳役与偶尔的“清洗”中缓慢流逝。那碗药和两个馒头带来的微弱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泛起一丝涟漪便消失无踪。春桃再未出现,仿佛那日的善意只是一个幻觉。云舒依旧每日与马匹粪便、馊臭食物为伍,只有身体上冻疮的疼痛和喉咙深处因长期寒冷而无法消散的痒意,提醒着她那碗药曾经存在过。

夜宸似乎也遗忘了她。除了必要的、在人前扮演“情深义重”的场合,他再未踏足过马棚区域,也未曾再将她“提溜”到那个冰冷的清洗小院。云舒像一件被随手丢弃在角落的旧物,在将军府最肮脏的边缘,无声地承受着风霜的侵蚀。她的沉默更深,眼神更加空洞,如同蒙尘的古井。

这天黄昏,寒风呜咽。云舒清理完最后一个马厩的污秽,拖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疲惫不堪地走向马棚角落里那堆属于她的、早已被压得扁平的干草垛。她只想尽快蜷缩进去,用睡眠来短暂逃避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

就在她靠近草垛时,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踉跄一步,低头看去。借着马棚外悬挂的、在风中摇晃的昏暗灯笼光,她看到草垛边缘的地面上,似乎散落着几块破碎的陶片,还有一些潮湿的、深色的泥土痕迹。

她的心莫名地一跳。这地方平日除了她和偶尔来添草料的仆役,鲜少有人踏足。这些碎片……不像是装饲料的陶罐,倒像是……某种器物的底座?

一种说不清的直觉驱使着她。她蹲下身,不顾地面的冰冷和污秽,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枯草和尘土。指尖触碰到坚硬的碎片边缘。她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碎片上似乎残留着极其模糊、被泥土污损的刻痕线条。她将几块较大的碎片拼凑起来,指尖拂去上面的泥土,一个极其熟悉的、扭曲而狰狞的兽头图案,赫然映入眼帘!

那兽头,形似猛虎,却生独角,獠牙毕露,带着一种古老而凶戾的气息!

云舒的呼吸猛地一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这个图案……她见过!就在父亲云相书房最深处,那个被重锁锁着的、据说装着绝密卷宗的铁匣上!那个铁匣,父亲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包括她!她曾无数次在父亲伏案时,隔着屏风远远瞥见那铁匣上模糊的兽头印记,那狰狞的轮廓早已深深刻入记忆深处!

父亲锁着的,是夜家的卷宗!这个兽头,是夜氏一族的族徽!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这堆草垛……位置偏僻,靠近马棚最里端,平日里鲜少有人翻动。她强忍着心脏狂跳带来的眩晕,不顾一切地扒开厚厚的干草。草垛深处,靠近冰冷地面的地方,泥土的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一些,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浸染过。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狠狠抠进那冰冷的泥土里!指甲断裂的疼痛也浑然不觉。泥土被扒开,露出下面一层薄薄的、早已干涸发黑的……痕迹!那不是普通的泥土污渍,那形状,那凝固的颜色……分明是大量血液干涸后留下的印记!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即使隔了经年累月,仿佛也穿透了冰冷的泥土,直冲她的鼻腔!

“呃……”云舒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木栅栏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血!大量的血!干涸在草垛下的泥土里!而旁边,散落着刻有夜氏族徽的器物碎片!

一个极其恐怖的画面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就在这肮脏冰冷的马棚角落,就在她每日栖身的草垛之下,曾经发生过惨烈的屠杀!夜家……那些被冠以“通敌叛国”罪名的人,是否有一部分,就是在这里……被秘密处决?!而她的父亲云相……就是那执刀的人?甚至……监刑者?!

寒意,比这冬日的风更刺骨,瞬间穿透了骨髓!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一种巨大的、打败性的认知!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父亲真的……

她靠着栅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因为劳役和寒冷而布满冻疮裂口、此刻又沾满泥土和污血的手上。这双手,每日清理着这里的污秽,却从未想过,这污秽之下,埋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血腥!

她猛地看向马棚之外。将军府巍峨的楼阁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夜宸那双淬满仇恨的眼睛,他每一次落在她身上的冰冷目光,他掐着她脖子时那刻骨的恨意……所有的画面,此刻都因为这草垛下的秘密,而被赋予了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的含义!

他不是无缘无故的恨。这恨,根植于她脚下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云舒的身体顺着冰冷的栅栏缓缓滑落,跌坐在肮脏的地面上。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土和血污,滚烫地灼烧着皮肤。

恨意?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夜宸的折磨?在这滔天的血债面前,她所承受的一切屈辱和痛苦,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甚至觉得,自己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父亲罪孽的腥气!

巨大的罪恶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日子变得更加难熬。每一次踏入马棚,每一次靠近那堆干草垛,云舒都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那草垛下干涸发黑的血迹,夜氏族徽碎裂的陶片,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变得更加沉默,如同行尸走肉,唯有在夜深人静蜷缩在草堆里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哀恸。她不再去想逃离,不再去想未来,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仿佛在用这具躯壳,为父辈的罪孽偿还利息。

这天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云舒正麻木地抱着沉重的草料捆,走向马厩。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铜锣声,如同骤雨般猛然撕裂了将军府死水般的沉寂!

“铛!铛!铛——!”

“有刺客!西苑!保护将军——!”

尖锐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瞬间从西苑方向爆发出来!整个将军府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瞬间炸开了锅!

云舒的身体猛地一僵,怀中的草料捆“哗啦”一声散落在地。西苑!那是夜宸平日处理军务、偶尔留宿的地方!刺客?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闯将军府行刺?!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那恐惧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尖锐,甚至盖过了草垛下血迹带来的窒息感!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丢开草料,朝着西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寒风裹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过去,是担心夜宸的安危?还是……一种更深沉、更无法言说的本能驱使?她只知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西苑的月亮门洞前,早已乱成一团!府中侍卫如同潮水般涌向院内,与一群蒙面黑衣人激烈地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闪烁,血肉横飞,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冬日的寒气!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喊杀声混杂成一片恐怖的死亡乐章!

云舒被这修罗场般的景象骇得脸色惨白,脚步顿在月亮门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混乱的战场,越过那些搏杀的身影,死死盯向院子深处。

只见夜宸一身玄色劲装,手持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如同煞神般屹立在院子中央!他脚下已经倒伏着数名黑衣刺客的尸体。他剑法凌厉狠绝,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蓬血雨,招式大开大合,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磅礴杀气,硬生生在刺客的围攻中杀出一片空地!

然而,刺客人数众多,且悍不畏死,显然都是死士!他们配合默契,如同附骨之蛆,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扑向夜宸!刀光剑影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他牢牢困在核心!他身上那件玄色劲装已被划开数道口子,深色的布料洇开暗红的血迹!一道伤口从左肩胛斜拉至后背,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大片衣料!他的动作明显因为伤痛而迟滞了一瞬!

就在这时!

一名一直潜伏在回廊阴影下的刺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动了!他显然蓄谋已久,抓住了夜宸因伤迟滞、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致命瞬间!他身形如电,手中一柄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弩,闪电般抬起,对准了夜宸毫无防备的后心!

弩箭的机括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脆响!

那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微不可闻,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云舒的耳畔!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小心——!”

一声嘶哑到变调的尖叫,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双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像一支离弦的箭,不管不顾地朝着夜宸的方向猛扑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夜宸听到了那声嘶哑的尖叫,猛地回头!他染血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愕,眼中映出云舒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和她不顾一切扑来的身影!

那阴影中的刺客,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狞笑,手指毫不犹豫地扣动了弩机!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破空声!

一道幽蓝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光,撕裂空气,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射向夜宸的后心!

就在那淬毒的弩箭即将洞穿夜宸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单薄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撞入了他的怀中!用她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那支致命的毒箭之前!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地响起!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

夜宸只感觉到一个温软的、带着寒气和草屑气息的身体猛地撞入自己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喷溅了他满脸满颈!

他下意识地低头。

怀里的云舒,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清瘦的背脊上,一支幽蓝色的弩箭深深没入,只留下短短的一截尾羽,正剧烈地颤抖着!鲜血,如同怒放的红莲,以惊人的速度在她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上洇开、蔓延,那刺目的红色,瞬间刺痛了夜宸的眼睛!

剧痛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云舒淹没!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所有的力气都在飞速流逝,唯有喉间涌上的腥甜无法抑制。

“呃……”她痛苦地蹙紧眉头,鲜血顺着苍白的唇角蜿蜒而下。

夜宸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臂,死死地抱住了她下滑的身体。那具身体是如此的轻,如此的冷,又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着。温热的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带来一种滚烫的、灼烧般的触感!

“云…云舒?!”夜宸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茫然。他低头看着她痛苦扭曲的小脸,看着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和掌控!她为什么……会扑上来?她不是恨他入骨吗?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云舒的神经,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黑暗的边缘明灭不定。她的视线已经模糊,身体的力量正在飞快地被抽离,唯有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抓住了夜宸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抓着他衣襟的手无意识地向上摸索,指尖触碰到他颈后一片温热的、黏腻的肌肤——那是她喷溅上去的鲜血。

就在那滑腻的血污之下,她的指尖,清晰地触摸到了一小块微微凸起的皮肤印记。

那印记……边缘圆润,弧度柔和,如同一弯小小的、被云层半遮的……新月!

月牙形的胎记!

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电流,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猛地贯穿了云舒濒临涣散的神智!模糊的视线仿佛被一道强光刺破!

那冰冷的、浸满污泥和绝望的乱葬岗雨夜……

那个蜷缩在腐烂尸堆旁、浑身是血、颈后有着小小月牙印记的倔强少年……

那个饿得奄奄一息、又冷又怕、却还是将怀里仅剩的半块硬如石头的饼子塞给少年,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在他手心写字的哑巴小女孩……

少年滚烫的眼泪落在她冰冷的小手上,他死死攥着她的手,声音嘶哑哽咽:“别死…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我发誓!”

无数破碎的画面,带着刺骨的寒冷和微弱的温暖,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记忆的闸门,汹涌地灌入她即将沉寂的意识!

原来……是他!

那个在尸山血海里唯一给过她一丝微光、让她在绝望深渊中抓住一线生机的少年!那个她以为早已死在乱葬岗、成为她心底最深最痛也最暖的隐秘的少年!

兜兜转转,跨越了尸山血海,跨越了血海深仇,跨越了无尽的折磨与恨意……她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射向他的毒箭!

巨大的荒谬感、无法言喻的悲怆、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如同最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支点,却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呃啊……”云舒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夜宸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她自己的下巴。她用尽全身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夜宸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强迫自己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那张写满惊骇、茫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俊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着,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撞入夜宸的耳中:

“原来……是你啊……”她染血的唇角,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竟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破碎却又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笑容,那笑容在鲜血的映衬下,凄美得惊心动魄,“可惜……太迟了……”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意识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身体的力量彻底抽空,软软地向后倒去,唯有那只沾满鲜血的手,还徒劳地、眷恋地停留在他的颈后,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要再次确认那月牙的轮廓。

“……当年…救你的那个…小哑巴……”她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吐出这断断续续、如同呓语般的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带着浓重的、无法挽回的遗憾和一丝尘埃落定的叹息。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抓着他衣襟的手,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那双曾映照过星辰、盛满过痛苦、最终在死寂中燃起一丝微弱光芒的眼眸,如同燃尽的烛火,缓缓地、缓缓地阖上。

身体,在他怀中,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变得无比沉重,无比……冰凉。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然从夜宸的胸腔最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骇、无法置信、还有足以撕裂苍穹的绝望!瞬间盖过了整个西苑所有的厮杀和喧嚣!

他死死地抱住怀中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手臂的肌肉因为巨大的力量而虬结贲张,仿佛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的深渊,死死地盯着云舒苍白染血、再无一丝生气的脸!

“小哑巴?……小哑巴?!”他一遍遍地嘶吼着那个深埋在记忆最深处、如同烙印般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疯狂的颤抖,“云舒!你给我睁开眼睛!睁开!我不准你死!不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怀中身体迅速流失的温度,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颤抖着,试图用手去捂住她背上那个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可那温热的液体却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染红了他的手掌,顺着他指缝不断流淌,滴落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上,汇成一滩刺目的红。

“太医!传太医——!!”他猛地抬起头,朝着混乱的战场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疯狂而完全变了调,扭曲得如同恶鬼,“救她!给我救活她!否则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周围的厮杀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滞了。侍卫们被将军那从未有过的、如同疯魔般的嘶吼震慑,刺客们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出现了一丝迟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院子中央那个抱着濒死女子、状若癫狂的男人身上。

夜宸再也支撑不住,抱着云舒冰冷的身体,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染血的青石板上!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云舒冰冷染血的颈窝,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混入她颈间的血污之中。

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和嘶嚎。

“别死……求求你……别死……”他语无伦次,破碎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绝望,一遍遍重复着,滚烫的泪水灼烧着他自己的脸,也灼烧着怀中冰冷的躯体,“阿月……我的小阿月……是我……是我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

他颤抖着,抬起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想要去抚摸她的脸,指尖却在触碰到她冰凉皮肤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蜷缩起来。他只能更加用力地、绝望地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死死箍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

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如何嘶吼,如何绝望地呼唤那个尘封多年的乳名,怀中的躯体,依旧在不可逆转地变得冰冷、僵硬。那只曾在他手心笨拙写字、给予他最后温暖的小手,此刻无力地垂落着,指尖冰凉。

他只能徒劳地、死死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握住的是这世间最后一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烛光。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她毫无知觉的手背上,溅开一朵朵绝望的花。

更新时间:2025-07-07 05:5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