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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顶尖学府,百年礼堂灯火辉煌。水晶吊灯将冰冷锐利的光折射得如同碎钻,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雪茄与各种顶级香水混合而成的奢靡气息,甜腻得几乎令人窒息。一年一度的“未来之星”慈善晚宴,这座城市的顶级名流、学界泰斗汇聚一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一句谈笑背后都是无形的资源交换。
陆景琛懒洋洋地斜倚在二楼回廊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俯瞰着下方。他像一尊被供奉在此的镀金神像,华美的外壳下是百无聊赖的空洞。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深邃的眉眼本应多情,此刻却只盛满嘲弄,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是对这虚伪盛宴最直白的讽刺。
又是老一套。虚伪的寒暄,程式化的赞美,看得他眼底生厌。他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声响。目光像漫无目的的扫描仪,掠过一张张或谄媚或矜持的脸孔,直到,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定格。
人群中,一个青年安静地站着,像误入浮华盛宴的一捧新雪。简单的白衬衫,洗得有些透,却熨帖得一丝不苟,裹着清瘦挺拔的身形。黑色西裤是最基础的款式,裤线笔直。他容貌极盛,眉眼如工笔精心描摹,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淡绯,皮肤在璀璨得近乎暴烈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近乎透明的冷白。周围无数目光,或隐晦或直白,或欣赏或觊觎,甚至带着贪婪的占有欲,密集地落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钉在原地估价。但他周身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绝对零度的冰壁,将一切喧嚣与热切隔绝在外,只余下疏离的、近乎机械的礼貌。
“顾言,建筑系大三,校草,绩点怪物,出了名的难接近。”助理周恒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陆景琛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职业性的精准,“家境似乎很一般,但从不接受任何明显的‘资助’。风评很干净,没什么把柄。”
陆景琛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烟身。易碎品?他眼底那点无聊的灰烬里,猛地窜起一丝带着破坏欲的火苗。完美的表象,越是想维持,就越让人想亲手打碎,看看底下藏着什么。他喜欢这种挑战。
他放下酒杯,没点燃的烟随手丢给周恒。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像猎手锁定了心仪的猎物。他迈开长腿,步态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的压迫感,沿着旋转楼梯向下走去。水晶灯的光在他挺括的肩线跳跃,人群自动分开一条无形的通道。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散开。
“陆少下来了…”
“他看的是…顾言?”
“有好戏看了…”
顾言正微微侧身,婉拒一位试图将名片塞进他手里的中年商人。他眉头微蹙,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抱歉,李总,我暂时没有实习的打算。”那份礼貌之下,是拒人千里的冰层。
忽然,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自身后笼罩下来,带着清冽的雪松尾调和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瞬间冲散了周遭的空气。顾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警觉的鹿。
“你就是顾言?”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却像羽毛刮过耳膜,激起细微的战栗。
顾言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落在那双擦得一尘不染、显然价值不菲的黑色皮鞋上,然后沿着笔挺如刀裁的西裤向上,掠过劲瘦的腰身、宽阔的肩膀,最终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陆景琛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微微垂着眼睑看他,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玩味,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艺术品。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风暴中心。
陆景琛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顾言脸上逡巡,从光洁的额头到绷紧的下颌线,最后落在他紧抿的淡色薄唇上。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名不虚传,”他晃了晃手中不知何时又被侍者斟满的酒杯,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黏腻的痕迹,“像件…精致的瓷器。”
“瓷器”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狎昵和毫不掩饰的轻慢。他微微倾身,拉近了距离,雪松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瓷器一样…中看不中用?”尾音拖长,充满了赤裸裸的挑衅和某种更晦暗的暗示。
四周响起压抑的吸气声。太直接了,太侮辱人了。谁不知道陆家这位太子爷行事乖张,却没想到他对这位出了名的冰美人校草也如此不留情面。
顾言的脸色在璀璨的灯光下似乎更白了几分,近乎透明。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被疾风掠过的蝶翼。但下一秒,所有的脆弱都被冻结。他猛地抬起眼,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倦怠疏离的眸子,此刻如同冰封的荒原骤然被点燃,里面不是怒火,而是某种更凛冽、更刺骨的寒意,像极地永不熄灭的极光,冰冷地燃烧着。他直直地迎上陆景琛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陆少过奖。”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清晰锋利地切割开凝滞的空气,“瓷器易碎,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甚至没再看陆景琛一眼,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干脆利落地转身。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向礼堂侧门。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在炫目的光影里,像一面无声的旗帜,宣告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孤绝。
陆景琛唇边的笑意僵住了。他端着酒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清冷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门扉之后,留下满场尴尬的寂静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猩红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荡,映着他眼底翻腾的错愕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更加汹涌的征服欲。
无视?他竟然被彻底无视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恼怒和被冒犯的奇异燥热,猛地窜上心头。指骨捏着高脚杯细长的杯茎,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水晶捏碎。他陆景琛活了二十多年,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人,也一样。尤其是这种看似清高、骨子里却藏着秘密的“易碎品”。
“有意思。”他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眼底最后一丝玩味彻底被冰冷的占有欲取代。他仰头,将杯中那抹刺眼的猩红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把被彻底点燃的火。
当晚,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星河。陆景琛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指尖在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份刚刚传送过来的、标注着最高加密等级的档案。
照片上的顾言,穿着洗得发蓝的校服,站在简陋的领奖台上,笑容干净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档案文字冰冷而详尽:
【母:顾淑芬,52岁,乳腺癌晚期(转移)。现于市三院肿瘤科治疗,已欠费。】
【弟:顾明,17岁,先天性脊柱侧弯伴双下肢运动功能障碍。需定期复健及潜在手术。】
【家庭负债:37.8万(主要为医疗债务)。】
【兼职:图书馆管理员(周一、三、五晚);XX便利店夜班收银(周二、四、六);周末家教(两处)。】
【学业:建筑系专业第一,国家奖学金获得者。】
【备注:多次拒绝各类“资助”及“特殊关照”,包括但不限于…】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了那个在晚宴上清冷孤绝的身影。原来完美的冰层之下,是早已布满裂痕、摇摇欲坠的现实。陆景琛的指尖停留在“乳腺癌晚期”、“欠费”、“37.8万”、“三份兼职”这几个字眼上,反复摩挲。
一丝近乎残忍的了然浮现在他深邃的眼底。原来如此。那拒人千里的冰冷,那紧绷的脊梁,那近乎透支的完美,不过是绝望深渊边缘筑起的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呵。”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响起。他丢开平板,身体向后深深陷入沙发,昂贵的皮革发出轻微的呻吟。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晚宴上顾言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易碎?不。他看到了那冰层下拼命挣扎、不肯熄灭的韧劲。正是这股劲,让这件“瓷器”在他眼中陡然变得鲜活、危险,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他不仅要打碎那层冰,还要将那团挣扎的火焰,彻底攥在手心。
一种混合着掌控欲和扭曲兴趣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神经末梢。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起。
“周恒,”陆景琛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个青少年艺术基金的形象大使人选,换掉。我要顾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显然对这个突兀且不按常理出牌的决定感到意外。“陆少,顾言?他…合适吗?没有背景,缺乏相关经验,而且…他似乎并不热衷这类活动。”
“背景?”陆景琛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茶几上平板屏幕里顾言弟弟坐在轮椅上的照片,“我说他合适,他就合适。至于经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个位置。”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而强硬,“告诉他,这是陆氏的决定。没有拒绝的余地。用最‘专业’的方式去谈,把条件…开到他无法拒绝的程度。我要他心甘情愿地,走到我的面前来。”
“明白,陆少。”周恒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服从。
电话挂断。陆景琛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脚下是万丈红尘,霓虹如流淌的星河。他高大的身影在玻璃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想象着顾言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震惊?屈辱?愤怒?还是…在绝望中看到一丝救命稻草的挣扎?
无论哪一种,都让他血液里蛰伏的猛兽兴奋地低吼。他端起旁边吧台上刚倒好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映着他眼底翻涌的、志在必得的幽暗光芒。
“顾言,”他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笃定的弧度,“游戏开始了。”
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这间位于老城区筒子楼顶层的小屋,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廉价中草药苦涩的气息。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屋子中央,是唯一的光源,吝啬地照亮着屋内简陋的陈设。
顾言坐在母亲顾淑芬的床边。女人枯槁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掌心,那曾经温暖有力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她闭着眼,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痛苦地蹙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妈…”顾言的声音干涩得发紧,几乎不成调。床头柜上,几张崭新的催款单像冰冷的刀片,刺眼地躺在那里。数字后面跟着的零,足以压垮任何希望。肿瘤科主任今天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情味:“…情况很不好,转移灶在扩大。目前这个方案必须坚持,否则…你们自己考虑清楚。欠费太多,后续治疗我们也很为难。”
“考虑清楚”?顾言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还有什么可考虑的?钱。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像填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角落。弟弟顾明蜷缩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他低着头,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凸起,正全神贯注地用不太灵活的手指,笨拙地拼接着一个廉价的塑料模型。那是顾言用上个月省下的几十块饭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弟弟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碎,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沉重的氛围,习惯了不发出任何可能增加负担的声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突兀。顾言轻轻抽出手,走到狭小的阳台才接起。是便利店店长。
“小顾啊,”店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不是我不讲情面,上头查得紧,你这连着几天都是后半夜打瞌睡,监控拍到了…我也很难做。这周做完,你…另谋高就吧。”
最后一个兼职,也丢了。顾言握着手机,指节用力到泛白。夜风带着初冬的寒意灌进来,吹在他单薄的旧毛衣上,冷得刺骨。他抬头望着远处市中心方向那片被霓虹映亮的天空,那里流光溢彩,歌舞升平,与他身处的这片灰败绝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至顶。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跳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本市最昂贵的金融中心区域。顾言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接通。
“顾言先生?”一个刻板而公式化的男声传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这里是陆氏集团总裁特助办公室。周恒。”
陆氏!那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顾言脑中炸开。晚宴上陆景琛那张带着轻佻审视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还有那句冰冷的“中看不中用”。一股强烈的屈辱和寒意瞬间从脊背窜上头顶。
“陆景琛让你打的?”顾言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电话那头的周恒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语气依旧平稳无波:“陆少很欣赏顾先生在校内外的影响力,以及您身上体现的积极、坚韧的精神风貌。这非常契合我们陆氏即将启动的‘星光计划’青少年艺术公益基金的形象定位。经过慎重评估,陆少亲自指定您作为该项目的首任形象大使。”
形象大使?公益基金?顾言几乎要冷笑出声。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还是那位陆大少爷一时兴起的施舍游戏?
“没兴趣。”他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里的冰层更厚了。
“顾先生,”周恒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预料,“请您先了解一下我们提供的条件。”他语速平稳地报出几个数字——一个远超普通学生想象的、足以覆盖他母亲一年基础治疗费用的年度津贴;一份附带顶级医院VIP通道和专家会诊资源的医疗保障协议;一项针对其弟弟顾明未来可能需要的脊柱矫正手术的全额资助承诺;以及一份陆氏集团核心设计部门的实习offer,附带极具竞争力的薪资和转正前景。
每一个条件,都精准地、冷酷地,砸在顾言此刻人生最脆弱、最急需的痛点之上。像一把把钥匙,悬在锁住他至亲生命的牢笼门前。
顾言握着手机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阳台冰冷的铁栏杆硌着他的后背,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反复撕扯的剧痛。他需要钱,需要资源,需要一条活路,这是赤裸裸的现实。可接受这份“馈赠”,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向那个在晚宴上轻慢侮辱他的男人低头?意味着把自己变成一个被包装精美的、供人观赏的“公益花瓶”?甚至…意味着更深层次的、无法言说的代价?
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能想象陆景琛在得知他拒绝后,脸上会露出怎样嘲弄而笃定的笑容——看吧,所谓的清高,在现实的铁拳面前,不堪一击。
电话那头,周恒的沉默带着无声的压力。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顾先生,陆氏的决定,通常没有更改的余地。‘星光计划’是集团年度最重要的公益项目,承载着巨大的社会期望。陆少对您的认可,是您个人价值的体现。我们相信,您最终会做出对您和家人最有利、也是最明智的选择。相关资料会发送到您的邮箱,请务必仔细审阅。期待您的好消息。”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在耳边尖锐地响着。顾言僵立在寒风中,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屋内。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在病痛中无意识地呻吟,弟弟蜷缩在轮椅上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片。
他还有选择吗?
三天后,顾言站在了陆氏集团总部大厦的楼下。仰头望去,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如同一座巨大的、不可攀越的水晶囚笼。旋转门无声地吞吐着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人群,每一个都像是这庞大机器上精准运转的齿轮。
顾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格格不入得像一粒误入珍珠匣的尘埃。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前台妆容精致的女孩挂着职业微笑,眼神却在他略显局促的衣着上飞快地扫过。
“顾先生,这边请。”周恒准时出现,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毫无情绪的模样,将他引向总裁专用的高速电梯。
电梯平稳而无声地上升,失重感让顾言胃里一阵翻腾。他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住内心的翻江倒海。屈辱、不甘、对未知的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麻木,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
顶层。电梯门无声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致简约又极致奢华的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将整座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脚下是流动的车河和如蚁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氛,冰冷、干净、昂贵。
陆景琛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线条冷硬的黑檀木办公桌后。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阳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和腕上价值不菲的腕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无形的压迫感。
周恒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顾言面前光滑如镜的桌面上。“顾先生,这是形象大使的合约,以及附件中提到的所有资助条款细则。请过目。”
顾言的目光落在合约封面上烫金的“陆氏集团”Logo上,只觉得那金色无比刺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手指不要颤抖得太厉害,翻开了合约。密密麻麻的条款,严谨的法律措辞,冰冷地罗列着双方的权利义务。关于形象维护、活动配合、保密义务…以及那些足以改变他家人命运的资助承诺,白纸黑字,清晰无比。
他强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陆景琛偶尔在文件上签字的沙沙声。
终于,顾言看完了最后一项条款。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宽大的桌面,看向那个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陆景琛也恰在此时放下了手中的钢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真皮椅背,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和此刻的挣扎。
“看完了?”陆景琛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顾言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有问题吗?”
“…没有。”顾言的声音低哑。他能有什么问题?砝码都在对方手中。
陆景琛微微颔首,下巴朝桌上的钢笔示意了一下。那是一支造型流畅、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决定命运的审判工具。
顾言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笔身时,甚至微微瑟缩了一下。他拿起笔,拔开笔帽。笔尖悬停在乙方签名处那一片刺目的空白上。那空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母亲枯槁的脸,弟弟蜷缩的背影,还有那几张冰冷的催款单。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他不再犹豫,笔尖重重落下,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用力地划下第一笔——
“等等。”
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空间里炸开。
顾言的手猛地顿住,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愕然抬头,看向办公桌后的男人。
陆景琛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迈着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顾言的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挡住了大片落地窗透进来的光,将顾言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强势地侵入顾言的感官。
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按在了顾言握着钢笔的手背上!
那只手干燥、温热,指腹带着薄茧,力量大得惊人,瞬间压制了顾言所有的动作和反抗的意图。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像烙铁般灼人。
顾言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被迫仰起头,撞进陆景琛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玩味,而是翻涌着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危险的光芒,像暗夜中锁定猎物的猛兽,带着赤裸裸的占有和掌控。
“忘了说,”陆景琛微微低头,灼热的气息几乎拂过顾言的耳廓,低沉磁性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顾言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附加条款——”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住顾言骤然收缩的瞳孔,感受着手下那只冰凉的手背传来的细微颤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从今天起,你的时间——”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判,“归我。”
钢笔在顾言被死死按住的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笔尖那团洇开的墨迹,如同他此刻被骤然撕裂的心。
陆景琛那句“你的时间归我”,带着灼人的气息烙印在顾言耳际,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收紧。他猛地抽回被按住的手,力道之大,钢笔脱手飞出,在光滑的桌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滚落到厚厚的地毯上。手背上残留的滚烫触感和那股强势的雪松气息,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你…!”顾言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眼底是屈辱的火焰和被逼到绝境的惊惶。
陆景琛却已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欣赏着一幅因他而起的生动画面。他唇角那抹冰冷笃定的弧度丝毫未变,甚至还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餍足的残忍。
“合约生效。”他淡淡地宣布,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宣言只是寻常的条款补充。他弯腰,从容地捡起地毯上的钢笔,动作优雅得像在拾起一片落叶。他将笔帽旋上,随意地丢回桌角,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顾言心上。“周恒会安排你的日程。第一次拍摄在三天后,早上八点,陆氏传媒中心。别迟到。”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不容置喙。
顾言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他看着那份签了自己名字、如同卖身契般的合约,看着眼前这个掌控着他一切的男人,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灭顶的绝望,几乎将他吞噬。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连周恒递过来的日程表都没有接。
电梯急速下降的失重感,像极了他此刻不断坠落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顾言像一个被输入指令的精密木偶,被强行拽入了陆景琛为他划定的轨道。他的时间,果然不再属于自己。
三天后,早上七点五十分,陆景琛的黑色迈巴赫如同沉默的巨兽,准时停在了顾言租住的破旧筒子楼下。周恒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旁,无视周围邻居好奇甚至带着点异样的目光。
“顾先生,请上车。”
顾言拉开车门,后座上,陆景琛正闭目养神。他穿着质地精良的休闲装,姿态放松,却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顾言僵硬地坐在最靠边的位置,尽量拉开距离。车内空间宽敞,昂贵的皮革和雪松香氛的气味弥漫开来,却让他觉得更加憋闷。陆景琛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仿佛他只是空气。车子平稳启动,驶向陆氏集团庞大传媒帝国的核心。
陆氏传媒中心像一座光怪陆离的水晶宫殿。巨大的摄影棚里,强光灯炙烤着皮肤,如同置身熔炉。造型师、化妆师、灯光师、摄影师……无数人围着他打转,冰冷的粉扑扫过脸颊,定型喷雾的气味刺鼻,闪光灯亮起时刺得他眼前一片白茫。
“顾先生,下巴抬高一点。”
“眼神!眼神要有故事感,要干净,要充满希望!”
“肩膀放松!别绷那么紧!”
“笑容!对,就是这样,嘴角再上扬一点,想象你在帮助困境中的孩子!”
导演的指令通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躁。顾言站在聚光灯下,穿着陆氏提供的、剪裁合体的昂贵衣服,背景是精心搭建的、象征“希望”与“艺术”的梦幻布景。他努力按照要求调整表情和姿势,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打扮后推上橱窗展示的提线木偶。每一个笑容都牵动着僵硬的肌肉,每一个眼神都空洞得找不到焦点。所谓的“希望”、“坚韧”,在他此刻的处境下,显得无比讽刺。
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喧嚣的人群,牢牢钉在他身上。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陆景琛不知何时已经来了,就坐在导演监视器旁那把舒适的大师椅上,长腿交叠,姿态闲适。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目光却越过忙碌的工作人员,精准地落在顾言身上,带着审视,带着玩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仿佛在欣赏自己亲手打造的一件杰作。
这目光比聚光灯更让顾言无所遁形。他后背的肌肉绷得更紧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Cut!休息十分钟!”导演终于喊停。
顾言几乎是虚脱般走到角落,拿起一瓶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热和屈辱。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试图隔绝周围的一切。
“累?”
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
顾言猛地睁开眼。陆景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结。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淡淡的咖啡香,强势地侵入顾言的领地。
“陆少有事?”顾言的声音冷得像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向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陆景琛没有在意他的抗拒,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因为用力握紧水瓶而指节发白的手。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猝不及防地拂过顾言额角渗出的汗珠。
顾言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偏头躲开,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戒备,像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别碰我!”
陆景琛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捻了捻那点湿意,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像是被打扰了兴致的猛兽。他盯着顾言紧绷的脸和那双燃烧着抗拒火焰的眼睛,片刻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带着危险意味的弧度。
“脾气不小。”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刻意的暧昧,像羽毛搔刮着最敏感的神经,“不过,有刺的花,摘起来才更有意思,不是吗?”他微微倾身,灼热的气息几乎拂过顾言的耳廓,“记住,你的时间,归我。包括…你的情绪。”
他直起身,没再看顾言瞬间煞白的脸,转身对不远处待命的周恒吩咐:“晚上那个慈善拍卖的应酬,推了。”然后,目光重新落回顾言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跟我走。”
不是询问,是通知。
黑色的迈巴赫没有驶向市区,反而一路朝着城市边缘开去。窗外的景象从繁华喧嚣逐渐变得荒凉寂静。高楼大厦被低矮的旧厂房和废弃的仓库取代,路灯稀疏,光线昏暗。
顾言沉默地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夜色吞噬的荒芜景象,心一点点沉下去。陆景琛要带他去哪里?一个偏僻的、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想做什么?无数可怕的猜想在脑中翻腾,让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陆景琛闭着眼,似乎在小憩,但顾言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容抗拒的掌控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束缚。
车子最终在一个废弃的厂区深处停下。四周是斑驳的红砖墙,巨大的金属管道锈迹斑斑,杂草丛生,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荒凉得像世界的尽头。
“下车。”陆景琛睁开眼,率先推开车门。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铁锈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顾言跟着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这里空旷得可怕,只有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陆景琛没有解释,径直走向一座看起来像是废弃水塔或小型锅炉房的圆形建筑。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金属门在他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陈旧的、带着灰尘和铁腥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进来。”陆景琛侧身,示意顾言先进。
顾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面会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决绝,迈步走了进去。
预想中的黑暗和恐怖场景并没有出现。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间比想象中开阔许多,穹顶很高,像一个被遗忘的小型天文台。巨大的、布满灰尘的弧形玻璃窗朝向夜空,几扇破了的窗洞用厚实的帆布潦草地堵着。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散落着一些蒙尘的、看不出用途的废弃机械部件。
但真正让顾言呼吸一窒的,是这里被改造过的痕迹。
角落铺着一张巨大的、厚实而温暖的深灰色地毯,上面随意扔着几个看起来就极为舒适的懒人沙发和一个低矮的圆形茶几。茶几上放着几本翻旧了的硬壳书,一个造型奇特的黄铜台灯散发着暖橘色的、足以驱散黑暗的光晕。旁边甚至有一个简易的小型吧台,上面放着酒瓶和咖啡器具。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浓烈、笔触狂放的抽象画,与这废弃空间的粗粝感形成奇异的碰撞。最显眼的,是中央一架蒙着防尘布的老式天文望远镜,沉默地指向穹顶。
这里…像是一个秘密基地。一个与外面那个光鲜亮丽、充满算计和压力的世界完全隔绝的孤岛。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灰尘、咖啡渣和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气(像是陆景琛身上的雪松味长久浸润的结果),取代了外面冰冷的铁锈味。
“这…是哪里?”顾言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眼前的景象和他脑中最坏的设想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陆景琛走到吧台边,背对着他,拿起咖啡壶。“一个…垃圾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低沉,带着点漫不经心,“小时候发现的。觉得这里够高,够安静,没人找得到。”他倒了两杯咖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心烦的时候,就躲进来。”
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递给顾言一杯。顾言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坐。”陆景琛自己先窝进一个懒人沙发里,长腿随意地伸展开,姿态是顾言从未见过的放松,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疲惫。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顾言犹豫片刻,在离他最远的那个沙发上小心地坐下,身体依旧紧绷。暖橘色的灯光柔和地笼罩下来,驱散了摄影棚里那种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恐慌感,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微弱的喘息。他捧着温热的咖啡,小口地啜饮着,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和安定。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风声,和咖啡杯放在茶几上轻微的磕碰声。
陆景琛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穹顶那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外隐约透进来的几点星光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空旷的空间诉说:
“烦透了。”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那些宴会,那些应酬,那些人…戴着同样的面具,说着同样虚伪的话。每一句‘陆少’,背后都标好了价码。连呼吸的空气,都他妈是标好价码的。”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沉的厌倦,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孤独。这与顾言认知中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陆景琛,判若两人。
顾言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看向陆景琛。暖黄的灯光下,男人深刻的侧脸轮廓被柔和了棱角,眼底那片惯常的冰冷和嘲弄似乎也褪去了一些,显露出一点真实的、属于“人”的底色。那层坚硬华丽的盔甲,在这个废弃的空间里,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知道吗?”陆景琛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顾言,深邃的眼底映着暖橘色的光点,像沉静的湖面落入了星子,“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外面那些被废弃的机器。看着光鲜,内里早就锈死了。存在的意义,就是按设定好的程序,扮演好‘陆景琛’这个角色。”
他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顾言心底最深处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扮演。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言心上那层摇摇欲坠的冰壳上。
扮演“完美校草”,扮演“坚韧不拔”,扮演“不为所动”……在母亲强忍病痛的笑容前,在弟弟沉默渴望的眼神里,在同学老师或欣赏或嫉妒的目光下,在那些觊觎和轻慢的打量中…他何尝不是在扮演?用尽全力维持着那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假象,用疏离和冰冷筑起高墙,只为了在那摇摇欲坠的悬崖边,守住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不让家人和自己被绝望彻底吞噬。
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背负着这样沉重而虚假的壳,在泥泞里挣扎。从未想过,这个站在云端、仿佛拥有一切的男人,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流露出这样的…倦怠。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毫无预兆,汹涌得让他措手不及。连日来积压的屈辱、恐惧、沉重的压力、对未来的茫然、对家人的担忧,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在这个陌生又奇特的避风港里,在陆景琛那句“扮演”的共鸣下,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我……”顾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死死堵住。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但滚烫的液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进他手中温热的咖啡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他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那汹涌的呜咽,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在空旷寂静的废弃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助。
他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另一束同样孤独的光,哪怕那光芒来自他曾经最戒备、最憎恶的方向。长久以来强行支撑的坚强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陆景琛那句“别哭”,低哑得不像命令,更像一种笨拙的安抚。他递过纸巾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指尖甚至不小心蹭到了顾言冰凉的手背。顾言猛地别开脸,胡乱擦掉脸上的狼狈,将纸巾死死攥在手心,像抓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他站起身,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送我回去。”
陆景琛看着他骤然竖起的、比之前更厚的冰墙,眼底那点罕见的柔和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沉。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站起身。
回程的车厢里,死寂如同凝固的冰。顾言紧贴着车门,侧脸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将那个废弃空间里短暂泄露的脆弱彻底封存。陆景琛闭着眼,周身的气压却低得吓人。秘密基地里那点微弱的暖光,仿佛只是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魇。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随叫随到”条款最严酷的注解。顾言的时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塞满了陆景琛心血来潮的安排。
深夜十一点,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眼得像一道催命符。
【陆景琛:饿了。东区“云顶”私房菜,十五分钟。】
顾言刚结束便利店的夜班,疲惫得眼皮打架。他盯着那条不容置疑的信息,指尖冰凉。十五分钟?从西城到东区,除非飞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僵硬地敲下回复:【现在下班,最快也要半小时。】
【陆景琛:二十分钟。迟一分钟,合约里你弟弟那项脊柱评估的优先权,作废。】
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针。顾言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被攥紧。他胡乱套上衣服,冲进寒冷的冬夜,在空旷的街道上狂奔,肺部像要炸开。赶到“云顶”时,他喘得几乎说不出话,额发被汗水浸湿,狼狈不堪。奢华的包厢里,陆景琛正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盅汤,看到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示意旁边的空位:“坐。菜凉了。”
凌晨三点,电话铃声如同鬼魅般响起。
【陆景琛:醒了?开窗。】
顾言走到狭小的阳台,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灌进来。楼下,陆景琛那辆嚣张的跑车静静地停在破旧的巷口,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冰冷的光柱。男人靠在车门上,指间一点猩红明灭,抬头看着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浓重的夜色。
“睡不着。下来,陪我吹吹风。”命令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疲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顾言沉默着,看着楼下那个模糊的身影。他最终没有下去。他关上窗,拉紧窗帘,隔绝了那两道刺目的光,也隔绝了那个深夜徘徊的、难以理解的男人。电话没有再响起。但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夜无眠。
更荒谬的是在陆氏顶楼那间能俯瞰全城的巨大会议室里。一场关乎数亿投资的冗长会议正在进行。西装革履的精英们对着投影屏争论不休。陆景琛坐在主位,神色淡漠,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顾言作为“形象大使”被要求旁听学习,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如坐针毡,那些金融术语如同天书。
会议进行到最沉闷的时刻。陆景琛忽然侧过头,对着角落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顾言,你觉得呢?”
唰!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带着轻蔑笑意的,瞬间聚焦在顾言身上。他猝不及防,脸色瞬间煞白,像被剥光了衣服丢在聚光灯下。他僵硬地抬起头,对上陆景琛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明显戏谑和试探的眼睛。空气凝固了,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冷静。
“…抱歉,陆少,”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听不懂。”
陆景琛似乎很满意他此刻的窘迫,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转回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会议继续,但角落里那个苍白的身影,成了所有人目光流连的余兴节目。
这些无处不在的“随叫随到”,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顾言摇摇欲坠的神经和尊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陆景琛豢养的、供其消遣的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每一次服从,都像是在心口剜下一块肉。对陆景琛那晚在秘密基地流露出的短暂脆弱而产生的一丝动摇,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羞辱和掌控欲碾得粉碎,只剩下冰冷坚硬的恨意和麻木。
就在顾言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生活彻底逼疯时,一场真正的风暴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一组高清偷拍照片如同病毒般在网络上疯狂传播,引爆了整个A市的社交圈。照片的主角,赫然是陆景琛和顾言。
第一张:深夜,陆景琛的跑车停在顾言破旧的筒子楼下,顾言站在阳台,陆景琛靠在车边抬头望着他。昏黄的路灯,模糊的距离,却硬是被解读出千丝万缕的暧昧。
第二张:两人一前一后从废弃工厂区域走出来,陆景琛的手似乎虚扶在顾言的后腰(实际是顾言差点被绊倒时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昏暗的光线,偏僻的环境,引人无限遐想。
第三张:陆景琛在摄影棚角落,指尖拂过顾言额角的汗(顾言躲开了,照片只截取了动作的前半段)。强光灯下,陆景琛的眼神专注,顾言侧脸紧绷,画面充满了张力。
配文更是极尽煽动之能事:
【惊爆!陆氏太子爷与“星光大使”秘恋实锤?深夜幽会,秘密基地,片场暧昧!清冷校草人设崩塌?攀附豪门真相几何?】
【“星光计划”沦为权色交易?寒门贵子终成金丝雀?独家揭秘顾言上位内幕!】
舆论瞬间爆炸。陆景琛的私生活本就是公众关注的焦点,如今加上顾言“完美校草”身份的反差,以及陆氏公益项目的光环,这桩“丑闻”具备了所有引爆点。热搜前十被相关词条屠榜,评论区一片乌烟瘴气:
“呕!什么高岭之花,原来是卖的!”
“陆少玩得真花,这种清粥小菜也下得去手?”
“难怪能当形象大使,原来是‘睡’出来的啊!”
“陆氏股价要跌了吧?公益项目找这种人,真恶心!”
“心疼陆少被骗!顾言滚出A大!”
顾言的手机被打爆了。无数陌生号码疯狂涌入,短信、微信充斥着不堪入目的辱骂和威胁。他租住的小区楼下开始出现蹲守的狗仔和好事者,邻居们指指点点,眼神怪异。更可怕的是,他母亲的病房也遭到了骚扰!有记者伪装成医护人员试图闯入,病床上虚弱的母亲被惊醒,惊恐地看着门外陌生的面孔和闪光灯,吓得浑身发抖。
“滚!都给我滚出去!”顾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赤红着眼睛将那些不速之客挡在病房门外,声音嘶哑而绝望。他看着母亲惊恐无助的眼神,听着门外记者不依不饶的追问,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昂贵西装、面容冷峻刻板的中年男人,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如同帝王巡视般走进了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绝望气息的病房。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病床上枯槁的女人,扫过轮椅上惊恐瑟缩的少年,最后,落在如同孤狼般守在病床前、浑身散发着戾气的顾言身上。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中年男人身上那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比陆景琛的压迫感更沉重,更冰冷,带着一种视万物为蝼蚁的漠然。
“顾言?”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我是陆振霆。”
陆景琛的父亲。
顾言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陆振霆甚至没有多看顾言的母亲和弟弟一眼,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走到顾言面前一步之遥停下,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顾言苍白的脸。
“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陆振霆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诛心,“但用错了方法,只会万劫不复。”
顾言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景琛年轻气盛,一时被些新鲜玩意儿迷了眼,很正常。”陆振霆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但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有些梦,不是你这种人配做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病床上的顾淑芬,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陆家,丢不起这个人。‘星光计划’,也容不得半点污名。”陆振霆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决定生死的冷酷,“我给你两条路。”
“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像在宣判死刑,“立刻召开记者会,澄清你和景琛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承认是你为了攀附陆家,为了‘星光大使’的位置和利益,主动纠缠、设计接近景琛,利用他的同情心。然后,带着你的家人,永远离开A市。陆家会‘妥善’处理你母亲后续的治疗费用。” 他特意加重了“妥善”二字,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顾言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主动勾引?设计接近?承担所有骂名,像丧家之犬一样被驱逐?还要用母亲的生命作为要挟的筹码?
“第二,”陆振霆竖起第二根手指,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如果你不识抬举,坚持要赖在景琛身边,或者妄图借机索取更多…”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病床和轮椅,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那么,你母亲现在住的这家医院,明天就会收到终止合作的通知。你弟弟预约的那位全国顶尖的脊柱专家,也会因为‘不可抗力’取消手术。至于你…A大的学业?呵。” 一声轻蔑的冷笑,足以粉碎一切希望。
“选吧。”陆振霆最后吐出两个字,如同最终审判的落锤。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顾言,像是在欣赏猎物在陷阱中最后的挣扎。病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顾言母亲压抑而痛苦的微弱呻吟,以及弟弟顾明压抑的、恐惧的抽泣声。
顾言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将他死死摁在悬崖边缘。一边是身败名裂、尊严尽毁、带着家人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逃离;另一边,是至亲的生命被无情掐灭的希望,是他自己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人生道路被彻底斩断。
陆振霆带来的保镖如同沉默的磐石,堵住了所有退路。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就在顾言被这灭顶的抉择逼得几乎窒息,大脑一片空白时,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陆景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来得匆忙,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口扯开,头发有些凌乱,呼吸微促。当他看清病房内的景象——父亲带来的保镖,病床上惊恐的母亲,轮椅上瑟瑟发抖的顾明,以及站在风暴中心、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顾言时,他深邃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一股骇人的戾气从他周身爆发出来。
“父亲!”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您在这里做什么?”
陆振霆转过身,面对儿子,脸上的冰冷刻板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更深的威严和不满。“来处理你惹下的麻烦。”他的声音不容置疑,“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我的事,我自己处理!”陆景琛一步踏进病房,强大的气场瞬间与陆振霆分庭抗礼。他走到顾言身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这个动作让陆振霆的眉头狠狠皱起。
“处理?你怎么处理?”陆振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放任这些下三滥的绯闻继续发酵?让陆氏沦为全城的笑柄?让一个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东西,毁掉你的名声和陆家的根基?景琛,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不是!”陆景琛猛地低吼出声,像被激怒的雄狮。他转身,一把抓住顾言冰凉僵硬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他猛地拽到自己面前,直面陆振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手腕的剧痛让顾言闷哼一声,被迫抬起头,撞进陆景琛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某种复杂情绪的眼睛里。那里面有保护欲,有愤怒,还有一种…让顾言心头发冷的、被冒犯的占有欲。
“父亲,你所谓的‘处理’,就是逼他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把他和他生病的母亲、残疾的弟弟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陆景琛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字字如刀,“这就是陆家的‘体面’?这就是你教我的手段?”
陆振霆脸色铁青:“放肆!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我这是为了陆家!为了你!你看看他,除了那张脸,他还有什么?一个要靠陆家施舍才能活下去的累赘!他接近你,就是为了钱!为了利用你!”
“钱?”陆景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甩开顾言的手腕(顾言踉跄了一下),指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顾淑芬和轮椅上的顾明,对着自己的父亲,也像是对着整个荒谬的世界嘶吼:
“对!他是为了钱!他母亲快死了!他弟弟等着手术!他一天打三份工,累得像条狗!他拒绝过无数‘资助’,他咬着牙想靠自己扛过去!如果不是我拿他妈的命逼他,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陆景琛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顾言的心上,也砸碎了房间里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是我!是我用钱把他逼到我面前的!是我用合约把他绑在我身边的!是我逼他随叫随到,看他难堪,看他挣扎!是我把他拖进这场风暴里!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景琛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他看着父亲震惊而盛怒的脸,看着顾言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如同被雷击般僵立的脸,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涌上心头。
“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能当上‘星光大使’吗?”陆景琛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冰冷,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残忍,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顾言骤然失焦的瞳孔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下:
“顾言,你以为当初是谁那么‘恰好’,让你丢了最后一份便利店的工作?让你母亲的催款单在同一时间雪片般飞来?让你弟弟预约的复健医生‘突然’没了档期?”
轰——!
顾言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陆景琛后面的话,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模糊又清晰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是我让人做的。不把你逼到绝路,你怎么会乖乖走进我的笼子?”
空气凝固了。
顾言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陆景琛那残忍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原来…原来便利店店长那无奈的电话,那些突然密集到令人绝望的催款单,弟弟预约被取消时的茫然…这一切的“巧合”,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那只手,来自陆景琛。
所谓的“雪中送炭”,所谓的“无法拒绝的条件”,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是陆景琛亲手将他推下悬崖,再假惺惺地递出绳索,只为了欣赏他在绝境中挣扎的姿态,只为了满足他那扭曲的掌控欲!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瞬间从顾言的脚底窜遍全身,紧接着,是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连日来的屈辱、隐忍、在陆景琛反复无常的“随叫随到”中积攒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背叛彻底点燃,化作燎原的烈焰!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陆景琛。那双总是清澈或冰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空洞和燃烧到极致的恨意。那眼神,让刚刚还在嘶吼宣泄的陆景琛,心头猛地一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骤然攫住了他。
“顾言…”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碰触他。
“别碰我!”顾言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陆景琛的手,动作大得几乎撞到身后的输液架。
“骗子…”他看着陆景琛,眼神像在看一个令人作呕的怪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陆景琛…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最后两个字,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的,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吼完这一句,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猛地转身,撞开挡在门口的保镖,像一道失控的闪电,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病房!
“顾言!”陆景琛脸色剧变,想也不想就要追出去。
“站住!”陆振霆雷霆般的怒喝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还嫌不够丢人吗?为了这么个东西!”
陆景琛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回头,看向自己盛怒的父亲,又看向病房里惊恐无助的顾言母亲和弟弟,最后,目光落回顾言消失的门口。他英俊的脸庞扭曲着,挣扎着,眼底翻涌着暴戾、恐慌和一种深切的痛苦。最终,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终究没有追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倾泻,砸在脸上身上,刺骨的寒。顾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液体灌进领口,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心口那片被彻底撕裂的地方,在疯狂地燃烧、剧痛。
骗子…骗子…骗子!
陆景琛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疯狂回响。每一步奔跑,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刃上。他分不清脸上肆意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世界在他眼前扭曲、旋转。冰冷的雨水灌进喉咙,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脚步踉跄,最终体力不支,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积水的柏油路上。
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趴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他再也支撑不住,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绝望而压抑的呜咽。那声音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微弱,却撕心裂肺。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以为抓住了悬崖边的藤蔓,却发现那藤蔓的另一端,是猎人手中冰冷的锁链。他以为窥见了猎豹柔软的腹部,却忘了猛兽的利齿,随时可以撕碎一切幻想。
雨水冰冷,心已成灰。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扎在顾言裸露的皮肤上,寒意刺骨,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焚毁一切的灼痛。他蜷缩在积水的街角,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破败玩偶,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绝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喉咙被呜咽堵得生疼。
骗子…锁链…猎人…
陆景琛那冰冷残忍的话语,陆振霆刻薄的审判,网络上那些恶毒的诅咒,混杂着母亲惊恐的眼神、弟弟无助的抽泣,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搅动、炸裂。世界一片灰暗,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无穷无尽的绝望。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热量一点点被雨水带走,几乎要沉入这冰冷的黑暗深渊时,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撕裂雨幕,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车如同失控的猛兽,在他身前不足半米的地方猛地停下!轮胎摩擦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溅起巨大的水花。
车门被粗暴地推开。
陆景琛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他甚至没打伞,昂贵的西装瞬间被暴雨浇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上布满了雨水,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恐慌、暴怒,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痛楚。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顾言。那一刻,陆景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几步冲过去,单膝跪在冰冷的积水里,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抱他。
“别碰我!”顾言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瑟缩了一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破碎不堪,眼神空洞而充满恨意。
陆景琛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顾言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憎恨,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单薄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一股灭顶的恐慌和剧痛瞬间淹没了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言,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碎掉,却又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顾言…”陆景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哀求,“跟我回去!雨太大了!你会生病的!”他再次尝试伸手。
“滚!”顾言猛地挥开他的手,动作大得扯动了摔伤的胳膊,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依旧用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死死瞪着陆景琛,“陆景琛…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戏!看着我这样…你是不是…特别满意?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看着我像条狗一样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看着我…家破人亡…”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泣血的哽咽。
“我没有!”陆景琛低吼出声,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那些事…我承认我用了手段逼你签合约!但我没想过…” 他看着顾言眼中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不信,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像吞了滚烫的刀子。
“没想过什么?”顾言的声音冰冷刺骨,像淬了毒的冰棱,“没想过会被拆穿?没想过我会这么…不识抬举?”他试图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是!”陆景琛猛地抓住顾言冰冷湿透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强迫他看向自己。他的眼睛在暴雨中红得吓人,像濒临绝境的野兽,“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没想到会把你逼到这一步!更没想过…会让你这么恨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嘶哑和痛苦。顾言肩膀传来的剧痛让他皱眉,却挣脱不开。他被迫看着陆景琛近在咫尺的脸,雨水冲刷着那张英俊却写满痛苦和挣扎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顾言似乎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真实的恐慌和…悔意?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恨意淹没。骗子!又是骗人的把戏!他用力挣扎:“放开我!陆景琛!你除了强迫…还会什么?!”
“我会什么?”陆景琛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眼底最后一丝理智的弦砰然断裂!一种混合着绝望、暴怒和毁灭般的占有欲彻底吞噬了他。他看着顾言那双充满恨意的、依旧漂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被雨水浸透、苍白却倔强的唇,一股疯狂的力量攫住了他。
“我会这个!”
话音未落,他猛地俯身,在顾言惊愕睁大的瞳孔中,狠狠地、带着一种惩罚和毁灭意味的,吻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血腥味(顾言摔破的唇角)在唇齿间弥漫开。这个吻毫无温情可言,充满了掠夺、惩罚和一种绝望的占有欲。陆景琛的唇冰冷而强势,如同攻城略地,撬开顾言紧咬的牙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席卷一切。
顾言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屈辱让他浑身僵硬,随即是更加剧烈的挣扎!他手脚并用,拼命推拒着身上沉重的身躯,呜咽声被堵在喉咙里。冰冷的雨水,陆景琛滚烫而绝望的气息,唇上粗暴的碾磨带来的刺痛…所有感官都混乱到了极致!
陆景琛却像是疯魔了,死死扣着他的后脑勺,将他更紧地禁锢在自己怀里,加深这个如同搏斗般的吻。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才能确认眼前这个人的存在,才能宣泄他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慌和那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早已失控的情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顾言因为缺氧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脱力,挣扎的力道渐渐微弱,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陆景琛才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他。
两人在暴雨中剧烈地喘息着,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流淌。陆景琛看着顾言失神地、大口呼吸的样子,看着他红肿破皮的唇,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愕和更深的绝望,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懊悔和恐慌瞬间将他淹没。他做了什么?
“顾言…我…”他伸出手,想去触碰他苍白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顾言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他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还在发抖,眼神却空洞得像一口枯井。他看也没看陆景琛一眼,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着雨幕深处走去,背影在倾盆大雨中单薄而决绝,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无情的风雨彻底吞噬。
陆景琛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冰冷的雨水中。他看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脏的位置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的伤口。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远不及心底那蔓延开来的、刺骨的寒意和绝望。
他输了。这一次,他可能彻底失去了他。
……
三天后,陆氏集团最大的一号会议厅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新闻发布会现场。长枪短炮林立,记者们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所有人都等待着陆氏对这场席卷全城的“权色交易”丑闻的最终回应。
后台休息室,气氛凝重得如同冰窖。
陆景琛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他换上了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但眼底浓重的青黑和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他此刻极差的状态。三天了,顾言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动用了所有力量,却找不到他丝毫踪迹。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酗酒,像个疯子。直到周恒带来消息,顾言主动联系了他,要求参加发布会。
“他…怎么样了?”陆景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有回头。
周恒站在他身后,神色复杂:“顾先生…很不好。身体虚弱,情绪…很低落。但他坚持要上台。”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说…他答应过的事,会做完。” 指的是合约里澄清的义务。
陆景琛的心猛地一抽,剧痛蔓延。答应过的事…是他用合约逼他答应的。
“陆少,按照董事长的意思,公关稿已经准备好了。”周恒将一份文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顾先生只需要照着念完,宣布退出‘星光计划’,然后…离开。”
陆景琛的目光扫过那份文件,上面冰冷的字句仿佛再次将顾言钉上耻辱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
“他呢?在哪?”
“在隔壁休息室。”
陆景琛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隔壁。他推开门。
顾言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显然是临时准备的廉价西装,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阴影,嘴唇上还带着未完全消退的破口。他安静地坐着,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依旧有些红肿擦伤的手背。整个人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瓷偶,脆弱,易碎,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死寂之中。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
当那双眼睛望过来的瞬间,陆景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那双曾经清澈、冰冷、或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认命的灰败。所有的情绪,恨也好,怒也罢,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绝望。
陆景琛的脚步钉在原地。他想冲过去,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想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他不会再逼他…可顾言眼中那片死寂的荒漠,让他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被他亲手推进深渊、如今只剩下躯壳的人。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是凌迟。
终于,工作人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陆少,顾先生,时间到了。”
顾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没有再看陆景琛一眼,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通往发布台的那扇门。那挺直的、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陆景琛的心脏。
发布台灯光刺眼。顾言走到为他准备的发言席前,台下无数闪光灯瞬间亮起,咔嚓声不绝于耳,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他微微垂着眼,看着面前那份冰冷的公关稿。话筒就在嘴边。
会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个“攀附者”最后的忏悔。
顾言的手指按在冰凉的稿纸上,指尖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准备好的、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句子,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各位。”
陆景琛不知何时走到了主发言席前,拿过了话筒。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会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和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顾言愕然抬头,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
陆景琛没有看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关于近日针对陆氏集团‘星光计划’及其形象大使顾言先生的不实传闻,”陆景琛的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此,我代表陆氏集团,做如下严正声明。”
他微微停顿,会场落针可闻。
“第一,网络上传播的所有关于我与顾言先生存在所谓‘权色交易’、‘包养关系’的图文信息,均系恶意捏造、断章取义,已严重侵害了陆氏集团及顾言先生的名誉权。陆氏集团法务部已启动相关程序,对所有造谣传谣者,必将追究法律责任到底!”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台下一片哗然。
“第二,”陆景琛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锐利如刀,“针对某些媒体及个人,利用非法手段骚扰、威胁顾言先生及其患病家属的行为,已构成严重侵权及犯罪。相关证据已移交警方处理。陆氏集团在此警告,任何试图伤害顾言先生及其家人的行为,都将承受陆氏最严厉的反击!”
这番措辞严厉的警告,让台下的骚动瞬间平息了不少,许多记者脸上露出了惊愕和凝重的神色。
“第三,”陆景琛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关于‘星光计划’形象大使的选定。顾言先生凭借其优异的学业成绩、正直坚韧的个人品质、以及在广大学生群体中的正面影响力,经过集团严格、公正的评估流程,最终脱颖而出。他的当选,实至名归。陆氏集团对顾言先生的能力和人品,给予最高信任,并将继续全力支持他履行形象大使的职责。”
他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身旁的顾言身上。那眼神不再有审视,不再有玩味,不再有占有欲,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带着歉意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光芒。
“最后,”陆景琛重新看向镜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陆景琛,在此以个人名义声明——”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对顾言先生,怀有超出合作伙伴范畴的私人情感。这份情感,始于欣赏,陷于他身处逆境却永不低头的傲骨,忠于他灵魂深处那份不被世俗沾染的干净。是我,在追求他的过程中,因方式不当,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和伤害。”
他再次转向顾言,目光沉沉地锁住他瞬间睁大的、写满震惊和茫然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顾言,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更不是被谁‘包养’的金丝雀。他是我失控人生里,唯一想要抓住的真实坐标。”
轰——!
整个会场彻底炸开了锅!闪光灯亮成了白昼!记者们疯了似的往前涌,问题如同潮水般砸来!
“陆少!您这是公开表白吗?”
“您承认是您在追求顾言?!”
“之前的绯闻照片您如何解释?”
“陆氏董事长对此是什么态度?”
陆景琛却不再理会台下的喧嚣。他放下话筒,在一片混乱和刺目的闪光灯中,对着顾言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向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顾言,”他的声音透过嘈杂,清晰地传入顾言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跟我走。”
顾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只手,看着陆景琛眼中那片翻涌的、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懊悔,有不顾一切的决绝,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陆景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还在他脑中轰鸣。
“他是我失控人生里,唯一想要抓住的真实坐标…”
混乱的会场,疯狂的闪光灯,台下陆振霆铁青震怒的脸…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顾言的视线里,只剩下眼前这只手,和陆景琛那双紧锁着他的、仿佛燃烧着整个灵魂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
顾言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恨吗?恨。痛吗?痛。信任早已被碾得粉碎。可为什么…为什么看着陆景琛此刻的眼神,看着他伸出的这只手,听着他那句“唯一想要抓住的真实坐标”,心口那片冰冷的灰烬里,会有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刺痛和动摇?
是鳄鱼的眼泪?还是猎人更高明的陷阱?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无路可退。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陆振霆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中,顾言缓缓地、缓缓地抬起自己冰凉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地、虚虚地搭在了陆景琛的掌心。
没有用力,没有握住,只是一个轻轻的触碰,像风中飘摇的落叶,碰触到滚烫的岩石。
但这个动作,却让陆景琛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底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狂喜的悸动淹没!他猛地收紧手掌,将那只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力道大得甚至有些发疼,仿佛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
下一秒,陆景琛毫不犹豫地拉着顾言,在保镖的护卫下,在一片哗然和疯狂的闪光灯追逐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发布厅的侧门!将所有的喧嚣、质问和陆振霆暴怒的吼声,彻底甩在了身后!
……
车子没有开回市区,而是再次驶向了城市边缘。这一次,目的地是那个废弃工厂深处的秘密基地。
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喧嚣。穹顶之下,只有那盏黄铜台灯散发着暖橘色的、柔和的光晕,像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旧书、灰尘和雪松混合的气息,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陆景琛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顾言的手腕,力道没有松开半分。两人站在温暖的光晕边缘,衣服还在往下滴着水(发布会后台的混乱和匆忙逃离),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沉默在巨大的空间里弥漫。只有彼此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陆景琛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顾言。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顾言苍白而平静的脸上,试图从那片沉寂的冰湖下,找到一丝波澜。
“为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紧绷和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为什么…愿意跟我走?”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顾言抬起眼睫。他的眼神依旧有些空洞,但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败,更像暴风雨过后疲惫的荒原。他看着陆景琛,看着他那双深邃眼底翻涌的紧张、期待和深切的懊悔。
“不是跟你走。”顾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是离开那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个废弃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的空间,“…还有,我答应过的事,做完了。” 他指的是合约里澄清的义务,虽然是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
陆景琛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那平静语气下,依旧竖立着的、难以跨越的疏离。他攥着顾言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对不起。” 陆景琛的声音低沉而艰涩,这三个字仿佛有千钧重,从他紧抿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他低下头,看着顾言手腕上被自己攥出的红痕,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自责。“为我做过的所有混账事…为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对不起。”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锁住顾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些手段…逼你签合约,设计让你陷入困境…是我混蛋!是我被那该死的掌控欲蒙了心!我…我只是…” 他哽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最终挫败地承认,“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你。你像块冰,又像团火,离得越近,越想把你攥在手心,又怕把你捂化了…或者,被你烧成灰。”
他的坦白带着一种笨拙的、甚至有些可笑的狼狈,却奇异地戳中了顾言心底某个角落。他想起晚宴上陆景琛的轻慢,想起他一次次带着侵略性的试探,想起他在秘密基地流露的脆弱…或许,从一开始,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的男人,在面对他时,也同样笨拙而…失控?
“顾言,”陆景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向前一步,拉近了距离,雪松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我知道,让你再相信我,比登天还难。”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顾言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
“我不求你原谅我过去的混账。但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一个…重新认识我,也让我重新认识你的机会。一个…用行动,而不是用那些该死的合约和手段,去证明的机会。”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两人依旧交握的手上。他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摩挲着顾言手腕上那道被他攥出的红痕。那滚烫的触感和小心翼翼的力度,像电流般窜过顾言的皮肤。
“我们…重新开始?”陆景琛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却又蕴含着巨大的期盼。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顾言,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吸进去,等待着一个决定他生死的审判。
顾言沉默着。暖橘色的灯光柔和地勾勒着他清冷的侧脸。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陆景琛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恨意并未消散,信任的废墟依旧冰冷。但在这片废墟之上,在那句“失控人生里唯一想要抓住的真实坐标”的回响中,在那笨拙而痛苦的忏悔里,在那只包裹着他手腕的、滚烫而微微颤抖的手掌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
重新开始?谈何容易。
但离开?又能去哪里?
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再恨,不想再逃,不想再去分辨那些复杂纠缠的算计与真心。他只想找一个地方,暂时喘口气,舔舐一下满身的伤痕。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陆景琛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紧紧盯着顾言低垂的眼睫,等待着他的宣判,像一个等待最终裁决的死囚。
终于,顾言极轻、极缓地抬起眼睫。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恨,没有爱,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近乎荒芜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下点头,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像一道惊雷在陆景琛死寂的心海上空炸响!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所有的光芒!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悸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收紧手臂,将顾言整个人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顾言…顾言…” 他将脸深深埋进顾言冰凉潮湿的发间,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声音嘶哑而哽咽,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手臂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怀中这具单薄的身体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为一体。
顾言的身体在被他拥入怀中的瞬间僵硬如铁。陆景琛的怀抱滚烫而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雪松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气,霸道地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陆景琛胸腔里剧烈的心跳,那有力的搏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震得他耳膜发麻。
没有回应。顾言任由他抱着,身体依旧僵硬,双手垂在身侧,没有抬起,也没有推开。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避开陆景琛灼热的呼吸,目光茫然地投向穹顶那布满灰尘的巨大玻璃窗。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后的夜空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几颗疏朗的星子,如同被遗忘的钻石,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微弱、清冷、遥远,却固执地穿透了厚重的尘埃和玻璃,将几缕微不可查的、冰凉的光,温柔地洒落进来。
那点微光,恰好落在顾言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上。像一滴凝固的、纯净的泪。
陆景琛依旧紧紧抱着他,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生命。他滚烫的唇贴在顾言冰冷的耳廓,一遍遍低语着破碎的誓言和忏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顾言安静地靠在他怀里,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星光下投下脆弱的阴影。没有抗拒,没有迎合,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
穹顶之下,暖橘色的灯光与冰冷的星光交织。
陆景琛滚烫的怀抱像一个牢笼,也像一个避风的港湾。
顾言僵硬的身体,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星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如同命运的尘埃轻轻覆盖。
未来依旧混沌不明,信任的废墟上能否重建起新的城池?无人知晓。
但此刻,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这片交织着暖光与冷星的穹顶之下,他们如同两只伤痕累累的困兽,在恨与悔的废墟上,在冰冷的星光见证下,笨拙地、绝望地、孤注一掷地——
紧紧相拥。
(完)
更新时间:2025-07-07 06:05:41